skip to Main Content

明報 Ming Pao

漫漫長夜領會「時間終結」
文:邵頌雄
02 OCT 2021
Coverage_MingPao20211002

捧讀瑞貝卡 · 莉欽(Rebecca Rischin)《為時間終結而作:梅湘四重奏的故事》(For the End of Time: The Story of the Messiaen Quartet)一書,是一次大開眼界的經驗。此書研究法國作曲家梅湘(Olivier Messiaen)的《時間終結四重奏》(Quatuor pour la fin du Temps),是20世紀最傳奇的音樂作品之一。根據梅湘的說法,這首共八個樂章的室內樂作品,乃他於1940年被德軍關押至哥利茲(Grlitz)戰俘營期間構思和創作。梅湘初抵戰俘營時,跟其他戰俘一樣,被勒令全身脫得精光,但他即使全身赤裸,依然死命守護隨身攜帶幾本袖珍版管弦樂總譜,當中包括巴赫(J.S. Bach)的《布蘭登堡協奏曲》(Brandenburg Concerto)、伯格(Alban Berg)的《抒情組曲》(Lyric Suite)等。

目睹梅湘拼死抗命的德軍軍官,竟然對他萌生敬意,後來知道他是著名作曲家後,更加以善待,不但豁免其勤務,還提供紙筆、另置營房,鼓勵他專心作曲。戰俘營飢寒交迫的日子裏,梅湘輾轉遇上單簧管演奏家阿科卡(Henri Akoka)、大提琴家巴斯奇耶(Étienne Pasquier)、小提琴家勒布雷(Jean Le Boulaire)等同被俘虜的戰俘。

 

戰俘營裏用爛樂器演奏?

一天,梅湘受到《新約聖經·若望默示錄》一段文字啟發,開始構思這首為鋼琴、單簧管、大提琴、小提琴而寫的四重奏作品。半年之後,這首作品在一個寒風徹骨的冬夜,於戰俘營內首演,由梅湘親自擔任鋼琴部分的演奏。4位音樂家能用以演奏的,是一把只餘3 根弦線的大提琴、一把臨時找來的小提琴、一台部分琴鍵按下去後會被卡住的直身鋼琴、一支按鍵被燒至部分熔化的單簧管。他們衣衫襤褸地以殘破的樂器,為塞得水泄不通的營房內5000觀眾,傾盡全力完成了此曲首演。觀眾雖來自不同階層,不少甚至從來未接觸過室內樂,但全都靜默專注,大氣不敢透地聆聽近一小時,樂聲打進每個觀眾心底,讓梅湘感受到「之前從未有過被這麼專注聆聽的經驗」。首演後約一個月,梅湘獲釋,被遣返法國,於巴黎音樂舞蹈學院獲得教席,並舉行了《時間終結四重奏》的巴黎首演。如此傳奇,由作曲家親自娓娓道來,無疑增添上一份可信性。

莉欽此書, 帶領讀者走往法國巴黎、尼斯等地,訪問多位曾於哥利茲戰俘營參與《時間終結四重奏》首演演出的音樂家或其家人、出席首演的觀眾,抽絲剝繭地重現此樂曲的創作和首演過程,力陳梅湘所說種種悉為誇誇其談:單簧管未曾損壞、樂曲不可能於只得3條弦線的大提琴拉出、樂曲部分概念於關進戰俘營前早已萌生,甚至出席的觀眾數目,也只得二三百人。然而,莉欽的田野調查,非旨在戳破神話,而是引領讀者思考梅湘版本故事的意義,如何上契超凡脫俗的宗教體驗,下啟絕望迷失的悠悠眾生。整首樂曲的精神面貌,不再局限僅為戰俘營內的絕望者重新燃起希望;對於世間任何時間受困於無盡黑暗者,此曲亦為他們示以永恆的寧謐。

 

在缺陷中創出絕美

曲題所謂「時間終結」,其實一語雙關,既指天主教信仰中時間不復存在的永恆之境,同時也是樂譜上節奏和節拍,以嶄新而具創意的作曲技法,透過對調式(modes)的運用、對印度音樂塔拉節奏的借鑑、對猶如「回文」(palindrome)之「不可逆行節奏」(nonretrogradable rhythms 的設計等,把音樂上的時值抹掉。甚至樂章數目為八,也與《創世紀》「七天創造」之說有關,以「八」來表徵通往永恆的新天新地。然而,寓意如此深遠寬廣、技法如此別出心裁的一首作品,就如一篇艱澀的學術巨著,不易為普羅大眾消化或理解。

梅湘編撰的故事,強調樂曲從無到有,完全依仗當時湊巧出現的條件造就,而且即使條件於凡庸眼中有着千瘡百孔的缺陷,若盡心盡力以圓滿之,往往能達至超越我們想像的絕美之境。也許,梅湘執意誇談此曲創作與首演,就是通過這樣一個充滿轉折的傳奇故事,勾起世人對此曲的注意,間接滲出宗教語境,揚起福音,令《時間終結四重奏》猶如一闋無言的「默示錄」。整個創作和構思的故事,無非是一寓意而已。

這部四重奏模仿鳥兒蘇醒時競唱的聲音,是梅湘仰申對大自然的敬意、對鳥聲的熱愛。值得令人深思的,是以管弦樂器模仿自然之聲的意義。很自然引生的疑問,是如此大費周章模仿,何不直接往聽夜鶯歌聲?然置心樂曲,不難體會梅湘以無限多變的鳥聲,衍為有限樂譜音符的做法,可藉之讓聽眾通過有限的樂聲,寄心無限的穹蒼,於困滯中得見解脫,於壓迫際感受自由,以至於時間流逝之間體會時間終結的永恆。

 

結合音樂和歷史的生花妙筆

有關西方古典音樂的文字,報刊雜誌所見,往昔一般以評論唱片或演奏會為主,此外尚有簡介作曲家及其著名作品的導讀書籍;另一邊廂,僅於象牙塔內為專研音樂學的學術著作,精微深入剖析作曲技法、和聲設計、寫作背景、作品寓意等,大都需要一定程度的音樂學知識才能讀通。近20年,漸漸多了一些普及音樂著作,為上述兩端之間架起橋樑,例如劍橋大學出版社的 Cambridge Companions to MusicCambridge Music Handbooks 等系列, 悉由音樂學者撰寫,寫法深入淺出,移除艱澀繁瑣的門檻,輔佐讀者直接細味作品的神髓; 另外尚有非音樂學者,以哲學、人文、歷史等角度作為切入點,深研偉大音樂作品, 此如 Eric Siblin The Cello Suites: J.S. Bach, Pablo Casals, and the Search for a Baroque Masterpiece 便是一例,同樣可讀性甚高。前者可謂入乎其內,後者出乎其外,為推廣和普及古典音樂,留下精彩的文字紀錄。莉欽此作,卻能兼具兩者之美,委屬難能。

莉欽是俄亥俄大學的教授,也是著名單簧管演奏家,故其寫作有關《時間終結四重奏》,不但具備音樂學研究的紮實工夫,亦能從單簧管演奏的角度來分析樂曲的特色。此書架構同樣分作八章,與樂曲配合得絲絲入扣,但即使組織嚴謹、研究詳盡,其生動活潑的文筆,令文字讀來毫不枯燥,無縫結合音樂學的分析、歷史背景的重塑、近乎新聞工作的獨家採訪、恍如小說寫作般描繪細緻的文筆。最後一章,追尋幾位參與《時》曲首演音樂家日後的發展,命途各殊,讀來竟有餘音裊裊之感。樂曲與書,一者出世,一者入世,意外地能相融為一。

 

長夜漫漫的一點火光

梅湘寫成《時間終結四重奏》,依賴許多客觀條件湊合;從另一角度來看,也是他憑其慧見、天賦,以及信仰與堅毅,才能把貌似並無關聯的條件整合出一首絕世佳作。此外,梅湘於戰俘營獲特別優待,其後甚至得德國軍官幫忙偽造文件,始得及早獲釋,如此種種,對他來說自有宗教上的意義。然對非教徒而言,梅湘身處絕望困境之際,能拋開小我的畏懼,全情投入以完成其大我,並以其獨有天賦安慰其他同處營中的戰俘,也是一份深刻啟迪。

《時間終結四重奏》不是家傳戶曉的一類曲目,但今年適逢此曲問世80周年,世界各地亦見有紀念演奏會的籌辦。80年後的今天,世界上仍然有地方長夜漫漫、牢籠處處。這首四重奏, 是燃點希望的一點火光。火光未必照出平坦的前路,卻足以照亮內心的靈知。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