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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 Ming Pao

演繹.平均律(一至四)
文:邵頌雄
10-13 SEP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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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繹平均律(一)

西方古典音樂史上,固然有數之不盡的不朽作品,但若論最重要的一部,則非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的兩卷《平均律鍵盤曲集》(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莫屬。兩卷曲集, 分別就十二個大調和十二個小調, 寫成前奏曲(Prelude)與賦格(Fugue),對各個調性的音樂內涵、風格、情感,悉予探索。

巴赫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

顧名思義,所謂「前奏曲」者,就是為即將彈奏的樂曲先作一種暖手似的準備,若彈奏者於一台未接觸過的鍵琴上演奏,先來一段前奏也讓他們對該台鍵琴的調音、音色、琴鍵等有所認識。因此,前奏曲既富即興色彩,亦可容納多種不同的曲式,變化多端。至於各首樂曲的賦格部分,不但展現對位法的洞見、譜寫四聲部或五聲部的精湛技巧,亦把每一個調性的情感與色彩發揮得淋漓盡致。

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不但是巴赫教導兒子和學生作曲的教材,對後世的啟發和影響亦非常深遠。《平均律集》卷一,為十八世紀初制定鍵盤樂器的「平均律」調音後,首部全面探索二十四個大小調性的作品,內容豐碩、包羅萬有,對不同曲式、寫作技法都有涉獵,於賦格的處理,更見精微。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的五首弦樂四重奏賦格(K. 405),便是根據《平均律集》卷二部分賦格而成。此外,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遺物中,亦見他珍藏的《平均律集》,眉批處處;蕭邦(Frédéric Chopin)的《前奏曲》(Preludes, Op. 28)和蕭斯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 的《二十四首前奏曲與賦格》(24 Preludes and Fugues, Op.87),都受《平均律集》啟發寫成。

學習彈奏鍵盤技法的重要教材

除音樂創作上的啟蒙,《平均律集》亦是學習彈奏鍵盤技法的重要教材。貝多芬、車爾尼(Carl Czerny)一系,便非常注重這部作品的教學。貝多芬一支,由他傳給車爾尼,車爾尼的學生則有李斯特(Franz Liszt),由李斯特再傳克勞斯(Martin Krause),並由克勞斯傳阿勞。阿勞曾提到,兩卷《平均律集》是克勞斯教法的基礎。他要求所有學生不但把每一首前奏曲與賦格都練得滾瓜爛熟、清楚彈好每一個聲部,並了解由聲部建立起的豐富織體,更需要做到可以隨時能把任何一首前奏曲與賦格移到另一調性彈奏出來。由於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各具風格、各有特色,故其彈奏技巧亦豐富多變,因此鋼琴家席夫(András Schiff)於多次訪問中明言,每天僅好好選彈這些前奏曲與賦格已足,毋須更特別作其他的指法練習。但其實除席夫外,每天必彈巴赫此作品的,還有不少音樂大家,其中包括蕭邦;較近代的,則有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Casals),他每天起來必先做的,就是走到鋼琴前彈上一兩首《平均律集》內的樂曲,而每天入寐前,也必拉上一首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幾十年如一日,風雨無改。

 

 

演繹平均律(二)

舒曼視巴赫的《平均律集》為其精神食糧,猶如每天不可或缺的食糧(Let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e your daily bread)。《平均律集》展示的,不僅為寫作及彈奏上的精闢技法,巴赫為每首樂曲賦予高雅而深邃的精神境界,才是其精華之處。彈好兩卷《平均律集》極難,不少著名的鋼琴大師都不敢碰,原因就是演奏者除了需對各種曲式韻律有所認識,能游刃有餘地處理複音織體,具備廣博的彈奏技法,還要能深入曲中的精神意趣,引領觀眾進入樸實恬靜、幽玄枯高的境界。

十八世紀音樂作品「現代化」

巴赫的《平均律集》於音樂創作、彈奏技法和滋養心靈等三方面的高度藝術成就,都天衣無縫地融而為一,是其獨領風騷的地方。巴赫從來未有打算把兩卷《平均律集》出版,傳世的卻有好幾份其學生謄寫的抄本。但巴赫兒子和學生於鍵盤上炫技而即興的出色演奏,卻深受當時愛樂者的推崇,令《平均律集》廣於當時音樂圈子中傳閱、抄寫、私藏,被視如音樂教學的「無上秘笈」。然而,正因為一直以來《平均律集》的學術氣味甚濃,且當中大部分的樂曲都內蘊篤樸,與巴赫其他如《觸技曲與賦格》(Toccatas and Fugues)、《英國組曲》(English Suites)、《帕緹塔》(Partitas)等較華麗外揚的作品不同,因此直至二十世紀初,都沒有鋼琴家或鍵琴家會把全套《平均律集》搬上表演台上作為演奏曲目。布桑尼(Ferruccio Busoni)於一八九四年出版了他改編的《平均律集》卷一,鑑於現代鋼琴的性能和近代發展的彈奏風格與技術,大大增寫了原曲,說是令這套曲集能作演奏之用。此舉究竟是把十八世紀的音樂作品「現代化」,令樂曲更能得到後世觀眾的欣賞,還是偉大作品上的塗鴉,固是見仁見智,但布桑尼的做法,正正說明了《平均律集》到了二十世紀初,仍只是一套「教材」,鮮有將之全套演出。

據說貝多芬和孟德爾頌偶爾也有選彈曲集中的前奏曲與賦格,但也只是選彈當中較為炫技外揚的幾首而已。

畢生難忘的巴赫演奏

若以私下為人演奏《平均律集》而言,首位把整套曲集演全的,不是別的鍵琴家,而正是巴赫自己。他的學生格爾巴(Heinrich Nikolaus Gerber)曾多番向兒子提到一次本應跟巴赫上堂之時,巴赫並無心情教授,卻為他彈奏了整部《平均律集》第一卷,格爾巴謂畢生難忘。至於在演奏廳首位以此作表演曲目的,筆者的資料蒐集恐未周全,只知芬伯格(Samuel Feinberg)是第一位於蘇聯演奏整套《平均律集》的鋼琴家,其時為一九一四年。同一年,克勞斯把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分配幾位學生(當中包括阿勞),於柏林把兩卷《平均律集》彈演齊全。值得留意的是,此中提及的純《平均律集》演奏會,都有很濃烈的教學意味。

 

 

演繹.平均律(三)

於1936 年,圖雷克(Rosalyn Tureck)以首位「巴赫專家」的姿態,於紐約市政廳(New York’ s Town Hall)演奏多場全巴赫作品的獨奏會,當中包括兩卷《平均律集》。到了1948 年, 已移居紐約的蘭多絲卡(Wanda Landowska),以Pleyel 特製的仿古鍵琴,同樣於紐約市政廳演奏了這套曲集。無獨有偶,演奏史上兩位分別於鋼琴和羽管鍵琴建立演奏巴赫音樂的權威人物,都是女性演奏家。

沒有演奏巴赫的模範

兩位巴赫權威,對詮釋巴赫的理念大異。蘭多絲卡的名言,謂「你用你的方法演奏巴赫,我則以巴赫的方法來演奏」(You play Bach your way, I’ ll play Bach his way),道出了她對自己詮釋巴赫鍵盤作品的自信。但今天看來,蘭多絲卡的演奏固然不能視為標準,即使圖雷克樹立的,也不被視為唯一「正確演奏巴赫」模範。兩種迥異的巴赫風格,不但衍生出何謂「以巴赫的方法來演奏」的問題,也間接引導學界思考究竟《平均律鍵琴曲集》是否特別為什麼類型的琴而寫的。多年以來,學者的意見不一,但大都傾向認為不是為單一種鍵琴樂器來寫。例如卷二的a 小調前奏曲(BWV 889),便明顯不可能按照曲譜於羽管鍵琴(harpsichord)彈出來,而更像是為管風琴(organ)寫的一曲。事實上,巴赫既是當時最有名的管風琴家,亦擅各類鍵琴,我們總不能以為他創作的《平均律集》只能限於某一種樂器來彈出,或自限認為不能以另一種樂器演奏。

然而,如果《平均律集》不是為單一樂器來寫,我們也可反過來想想:其實有無必要於一場演奏會中,把一整卷的曲集彈全?

學琴者不能不學的曲目

此問題其實不好答。半世紀或更遠的年代,大部分音樂家或許都覺那是不大適合的曲目安排。甚至巴赫自己的公開演奏,也不會把《平均律集》或其他的《英國組曲》等整套彈完。演奏卷一全卷,需時約兩小時;演奏卷二全卷,更需約兩個半小時。對演奏家來說,準備兩小時這樣織體錯綜複雜的賦格、背譜演出風格多樣的前奏曲,本身已非易事;然而對於觀眾來說,這種需要高度集中、思考、理解的音樂會,同樣要求頗高的文化素養。因此,演奏這套偌長艱深而不大具娛樂性的曲目,一直被視為吃力不討好之舉。但時代不斷在變,近代《平均律集》已是任何學琴者不能不學的首要曲目,全套樂集的唱片也有很多選擇,學人也能通過反覆細聽而熟知各首樂曲。是故,今天以整套《平均律集》作為演奏曲目,已非半世紀前那樣予人吃不消之感,反而是學人觀摩的機會。

當然,全套《平均律集》的演奏會,今天還是少見。畢竟,在演奏廳中以能耐緊握觀眾逾兩小時於如斯內蘊沉潛音樂的演奏家,實在不多。我們熟悉的,還是以唱片為多。

 

 

演繹.平均律(四)

最早灌錄《平均律集》選曲的, 是珂恩(Harriet Cohen),時為1928 年,距今剛九十年。其後於1933 年那一兩年間,費雪(Edwin Fischer)錄下了第一個完整的全套《平均律集》錄音,筆者認為至今仍為最好的演奏之一。往後幾十年間,全套錄音的唱片如雨後春筍,印象尤為深刻的鋼琴錄音,包括紀雪金(Walter Gieseking: 1950)、圖雷克(1953; 1975-6)、妮可拉耶娃(Tatiana Nikolayeva: 1971; 1984)、顧爾德(Glenn Gould, 1965)、歷赫特(Sviatoslav Richter: 1969; 1970; 1973)、德姆斯(Jorg Demus: 1970)、古達(Friedrich Gulda: 1972)、柯洛里奧夫(EvgeniKoroliov: 1998-9)、朱曉玫(2009)等。休伊特為Hyperion 分別於1997 及2008 灌錄的全集錄音,前者以Steinway 鋼琴灌錄,後者則以Fazioli,琴聲的音質上可以聽出差異:1997 的版本,琴音較為醇厚溫暖,而2008 的版本則偏向乾淨清脆。後出的演奏,也為樂曲賦予更多的音色和節奏的變化,但前出的版本聽來卻更為坦率自然,兩者各擅勝場,都是不少學習《平均律集》學人必聽的版本之一。

感性抒發vs. 理性分析

至於以古鍵琴灌錄的, 蘭多絲卡的版本(1949-52)充滿浪漫情懷,當中不乏充滿洞見的詮釋、感人的樂段,但卻難以說是體現了巴洛克時代的風格,連一度隨她習琴的寇克帕萃克(Ralph Kirkpatrick: 1959)亦甚有微言,乃另外發展出一套近乎學院派的演奏風格。此外,窩爾莎(Helmut Walcha: 1961)的演奏,則有如蘭多絲卡的反面,一絲不苟的處理令他手下的巴赫聽來沉重而內斂。蘭多絲卡與窩爾莎,一者側重感性的抒發,另一則着重理性的分析,有若南轅北轍。被稱為「近代羽管鍵琴之父」的里昂哈特(Gustav Leonhardt: 1967),卻兼具兩者之美,琴音造句溫暖而睿智,且奠下不少只此一家的彈奏技巧。八十年代後灌錄過全集《平均律集》的鍵琴名家,如庫普曼(Ton Koopman: 1982)、阿斯培倫(Bobvan Asperen: 1989-90)、韓岱(Pierre Hantai: 2001)、艾嘉爾(Richard Egarr: 2006) 等,都是他的學生,而鈴木雅明(Masaaki Suzuki: 1996)、魯塞(Christophe Rousset: 2013)更是他的徒孫輩。上述所言,都是值得欣賞細聽的《平均律集》鍵琴錄音。

置心於形式外的音樂本質

鋼琴與鍵琴演奏的巴赫,帶出迥異的音樂體驗。鋼琴的造句富歌唱性,然鍵琴的造句則近乎言說。兩者性能和音色不同,音質與音量亦大異,是故雖然彈奏的是同一份樂譜,但因應樂器性能而建立的美學觀,自亦大有差別。故所謂「追求原真性」(authenticity)的口號,委實虛妄。今時以鋼琴演奏巴赫,一般認為「正確」的方法,也不過是因應鋼琴的特性而衍生的一套近代標準。與其埋首於形式上的追尋,倒不如置心於形式外的音樂本質,以一己的性情感悟融入於巴洛克的風格、豐富多姿的織體當中,又或細意體會其他演奏者的獨特個性、詮釋洞見。

筆者雖偏愛費雪彈奏《平均律集》的深情、歷赫特獨有的孤高、顧爾德橫空出世的鬼才,也較喜歡帶有男性氣概與稜角的巴赫詮釋,但亦佩服休伊特以其無瑕的技巧,對每個音符、每個樂句、每段樂章等極為細膩的琢磨,由是展露出女性陰柔嫵媚的觸覺、一份由女性角度綻放出的人生景觀。獨尊一說、排外自矜的心態,與音樂和藝術的本質背道而馳。對於愈益趨近「一言堂」的社會環境,更需汲取藝術的多元風格、自由詮釋,以滋養我們的心靈。《平均律集》對每個調性與曲式的探討,不論是大調或小調、常用或較僻的調性、高昂抑低潛的樂境等,都一一「平均」處理,本身也是海納百川的胸懷,值得偏狹封閉的文化借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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