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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 Ming Pao

《冬之旅》的啟示: 一個外行人的聆聽經驗
文:李歐梵
5 JAN 2019

《冬之旅》的啟示一個外行人的聆聽經驗

舒伯特的《冬之旅》是藝術歌曲(Lieder)中的經典,全套兩集共二十四首。我從來沒有仔細研究過,也無心研究。直到最近看了邵頌雄的文章,大受啟發,於是把收藏的各種唱碟版本拿出來,從頭到尾仔細聆聽,竟然如癡如醉。

舒伯特(1797-1828)只活到三十一歲,英年早逝,無獨有偶,《冬之旅》的原詩作者穆勒(Wilhelm Müller 1794-1827)也只活了三十三歲。在這麼短的創作生命中,我們是否還應該提出「晚期風格」的說法?作為一個外行的聆聽者,我總覺得《冬之旅》(1827)的意境是一個將死之人的心境,相較之下,舒伯特在四年前(1823)所作的另一套根據穆勒詩作譜寫的歌集《美麗的磨坊少女》(Die schöne Müllerin)給我的印象卻是「年輕」的。造成這種主觀印象的原因當然和穆勒原詩內容有關,因為《磨坊少女》的男主人翁是一個學徒,而《冬之旅》的主角至少比這個年輕的學徒年長幾歲。舒伯特也是同時代的人,雖然兩人從未見過面,但惺惺相惜。這位作曲家又特具詩人氣質,甚至自己都寫過一首詩,他的藝術歌曲聽起來都是「樂中有詩」——音樂織造的詩篇。

死亡陰影下「苦中作樂」

《冬之旅》中的悲戚孤獨之感,不難讓人聯想到作曲家本人的心態。舒伯特在寫《冬之旅》時已經染上了梅毒,使他痛苦不堪。然而,作曲家本人的經驗和他的作品內容是否可以畫上絕對的等號?邵文指出,穆勒寫這些詩的時候卻是新婚燕爾,事業如日中天,何以寫出如斯意境悲凄的詩篇?我認為穆勒的詩作並非寫實,依然局限在一個德國浪漫主義的傳統規格中,《磨坊少女》尚保留了些許神話的色彩,而《冬之旅》卻把浪漫激情推到極致,從詩的隱喻主題(trope)而言,就是極度的厭世(Weltschmerz)和期待死亡。舒伯特晚期的心情當不至於厭世,然而在和友人聚會的歡笑中,何嘗沒有一點在死亡的陰影下「苦中作樂」的意味?

在閱讀邵頌雄的文章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二十四首歌曲的組成次序,也沒有把它視為舒伯特的晚期之作,數十年前我初聽此曲時,特別喜歡第一首〈晚安〉(也是全集最長的一首),然後就是膾炙人口的第五首〈菩提樹〉(邵文指出其實是〈椴樹〉),其他的歌曲雖各有千秋,我的喜愛程度也因曲而異。這種把樂曲隔離開來,隨意聆聽的習慣,是最不負責任的欣賞方式。最近每次聆聽,必定把二十四首歌曲從頭聽到尾,而且對照穆勒的歌詞。德國藝術歌曲本來詞曲並重,歌唱家必須在德文語言上下點工夫,咬文吐字不能離譜。聆聽者如果也懂得一點德文的話,感受當然加倍。

從《冬之旅》中我深切感悟到詩中的浪漫氣質和不斷展現的幾個主題和意象。孤獨的旅人或浪遊者的形象是德國浪漫主義的第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他不見得是作者的自畫像,而是一個和浪漫的情景聯在一起的必備「人像」(figure)。第二個因素是田園美景(pastoral landscape),德國浪漫主義的藝術視野必然是田園式的,和英國一樣(但和法國不同),更把森林和河流作為主要場景。這當然與西方中古的田園詩傳統有關,每次聽《磨坊少女》我總覺得自己進入一個田園詩的神話世界。《磨坊少女》和《冬之旅》的詩皆出自穆勒,顯然這位詩人——不論是一流還是二流——都得到德國和英國(他受到拜倫的影響)浪漫主義的真傳。德國浪漫主義的第三個特徵是死亡的主題無處不在,比英國浪漫主義尤甚,而且充斥文學和音樂作品之中。

連貫述說失戀男人流浪故事

穆勒的兩集《冬之旅》原詩,似乎在敘述一個連貫的故事:從第一首〈晚安〉開始,描寫一個失戀的男人在一個冬夜離開戀人的家,獨自流浪的心理過程。在第一集中,他感情上的煎熬,大多經由對冬天的大自然的直接感受而抒發,從前幾首的題目就可以揣測出來:〈冷凝之淚〉、〈凍僵〉、〈菩提樹〉、〈洪流〉、〈在河上〉,這些冰雪、河流,以及枯樹和寒風所織成的冬天的景色,直接反映了旅人的心情,在冬夜的大自然籠罩下,旅人的孤獨感愈來愈淒涼。我特別喜歡以眼淚為主要意象的三首詩:第三首〈冷凝之淚〉開始的四句:「結凍的眼淚╱從臉頰落下╱我沒注意到╱我曾哭過嗎?」——在冷冽的寒冬,眼淚結成冰而不自覺,意象如此簡單,但內含的感情深度,能不令我感傷?每聽此曲,都不禁想起《老殘遊記》中老殘(也是一個孤獨的旅人)看到黃河結凍而感傷而不覺淚下的情景,當然老殘的眼淚至少一半來自家國殘破之情,穆勒詩描寫的純屬私人的感情。第四首〈凍僵〉,更把過去甜蜜愛情的回憶和當下的冰凍景色聯在一起,情景交融,旅人的心靈卻表現於兩難的反諷:如果可以「以我滾燙熱淚╱穿透冰霜白雪」的話,能否覓得戀人的倩影?「我心有如冰封╱倩影也告凍結╱我心若是凍結╱倩影也將消融」。第六首〈洪流〉開頭的第一節就把炙熱的淚水和冰凍的雪花作強烈的對比:眼淚落在雪地上,「冰冷的雪花貪婪╱吸吮織熱的悲痛……白雪,你可知我的渴望」,到此音樂的旋律淒涼,動人之極,我每聽至此,情感也不能自已。第七首〈在河上〉持續水的意象,河水映照了旅人之心,也令人想起《磨坊少女》中的河水。這幾首詩形成了一個連貫的環節,以冬天的大自然為主要意象,構成一個音樂的心靈風景。

鋼琴和歌者處於平等地位

然而《冬之旅》的內涵絕不止於此。後面的幾首詩逐漸轉向主人翁的旅途經驗和內心感受,他一路上不時「回首」(第八首),緬懷過去甜蜜的時光,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他感到極度疲憊,於是在一個製炭人的小屋「歇息」(第十首),他做了一個「春之夢」(第十一首),「夢到繁花繽紛,在五月綻放盛開」,也夢到他美麗的戀人,但醒來更覺「孤獨」(第十二首)——既「孤寂」又孤獨,德文einsamkeit 原意暗含獨自一個人的意思,也為浪漫主義再次點了題。這些浮面印象,不足以形容舒伯特作曲的巧思,好在不少樂評家都已經分析過了,例如小調和大調之間的轉換、鋼琴模擬的雪花降落、雙手奏出的不同節拍,鋼琴和歌者完全處於平等地位,時而作背道而馳的對位,時而襯托歌詞的意義,引領歌者進入不同的感情世界。

想起身為作曲家的父親

全集中最膾炙人口的當然是第五首〈菩提樹〉,民歌式的調子,聽後立刻可以朗朗上口。博斯捷(Ian Bostridge)在他專論《舒伯特的冬之旅: 一種迷戀的剖析》的書中提到,他第一次到柏林演唱時連的士司機都會唱這首歌,但不完全是舒伯特的原譜,而是改編過的流行曲!回看穆勒原來的詩句,這棵樹的涵義是多層次的,不但喚起旅人甜蜜的回憶(我曾在樹幹上╱刻下許多情話),也邀請他來此安息,暗示死亡。每一次聽第一首〈晚安〉,旋律優美,主人翁向他的熟睡的負心戀人告別,娓娓獨白,最後一段d小調轉為D 大調,而最後一句「我曾思念過你」重複時又轉為小調,真是神來之筆。每聽此曲,我都會想起我的父親,他也是一位作曲家,而且最崇拜舒伯特,記得在他書房的鋼琴上還放着一個舒伯特的雕像。父親曾經花了不少工夫研究舒伯特的藝術歌曲,記得他在深夜書房中執筆興歎:為什麼舒伯特在結尾時把小調改成大調?我幼時當然不懂。直到多年後我細聽〈晚安〉的結尾,才回憶起這段往事,說不定父親當年研究的舒伯特歌曲就包括這一首。

第二集中的詩詞內容和音樂結構更複雜,所描寫的外在景物較第一集更多,也反映這個孤獨旅人更孤僻的反常心理,他甚至開始有點幻覺。例如第十四首〈白髮〉,冰霜降在旅人的頭髮上,令他感到頓生白髮,感受到死亡的陰影在跟隨他,甚至化為「烏鴉」(第十五首)不棄不離。他故意脫離人群,或許是人群故意和他疏離。「在村莊」內(第十七首),主觀和客觀視角已經分不開。一夜過去,次日清晨風暴凜冽,「雪片飛舞╱紛亂令人厭」(第十八首)。第十九首德文Tauschung 原意是欺騙,旅人以為有「一個可愛的人在屋中」,顯然是跌落在自設的「騙局」之中。於是他只好走上漫漫長途,他看到一個「路標」(第二十首),「定立在面前╱我必須走的一條路╱一條無人歸來的路」——走向死亡。他到了一家「客棧」(第二十一首),它像是墓園,明顯地暗示疲憊的旅人的心態,想「進入冰涼的客棧」,然而還是繼續走吧。

第二集最後三首,我認為是《冬之旅》中最突兀的作品。〈勇氣〉(第二十二首)極短 ,樂曲唱來僅一分多鐘,節奏快捷,彷彿旅人突發的勇氣,不再感覺到哀歎,要「怡然走入世界」,但也不過曇花一現。下一首〈幻日〉更離奇,突然看見三個太陽,原來指的是戀人的雙眼,「如果連第三個也要走的話!╱那我最好還是躲到黑暗裏」,這首詩寫的顯然是旅人的幻覺,近乎精神失常,他已經無路可走。最後的一首〈搖琴人〉是全集二十四首中我最摯愛的三首之一(其他兩首是〈晚安〉和〈洪流〉),也可能是最悲哀的一首,無論是詩句或音樂都給予我無窮的幻想。「搖琴人」似乎是一個街頭賣藝者,其實是旅人的另一個自我或「他我」(德文有一個詞,Doppelgänger):「他赤腳站在冰上╱身體左右搖晃╱他的小碟子總是空着。」這個形象使我想起沿路托缽的和尚,旅人自問:「奇怪的老人啊╱我該隨你去嗎?╱你會搖你的琴╱伴我的歌嗎?」到此旅人認命了,沒有人要聽他的故事,只有這個搖琴人,也許是他的知音?舒伯特譜寫的鋼琴部分單純之極,聽來既孤單又淒涼,歌唱者(我聽的是著名的費雪迪斯考的版本)的聲音也很輕柔,但我聽來反而感動至極 。不知何故,腦海中竟然湧起《紅樓夢》中寶玉做了和尚,在大雪中向父親一拜之後,隨着那個衣衫襤褸的老和尚而去。這是東方式的「精神解脫」,距離穆勒的意境甚遠,然而舒伯特呢?我總覺得他作完此曲,心靈已經解脫了。

激賞博斯捷演唱版本

以上是我這個樂迷聆聽《冬之旅》時的一連串感想和臆想。初聽時覺得第一集比較連貫,其實舒伯特的這二十四首名曲是前後遙相呼應的。全曲的感情激流猶如潺潺河水,轉了幾個彎,最後又回到原點,因為旅人要向搖琴人歌唱他的故事。這也是我從博斯捷的書中得到的啟示。這位演唱家也是一位學者(牛津大學的歷史博士),書內包羅大量的文化史材料,但對個別樂曲的分析並不多。寫完此文,我才在網上找到博斯捷演唱此曲的錄影,觀後大為激賞。他演唱第二集的前幾首歌曲特別精彩,全情投入,速度變化也很大,也愈來愈富戲劇性。他消瘦的身材似乎不像我心目中的德國浪漫形象(他是英國人),一般人習慣男中音演唱此曲,然而博斯捷的演出證明了男高音照樣可以勝任。一月底來港獻藝,絕對不容錯過。

(註:本文歌詞中譯引自《舒伯特的冬之旅:一種迷戀的剖析》,吳家恆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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