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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 Ming Pao

於痛苦中提煉 —— 解讀兩種《冬之旅》
文:邵頌雄
29 DEC 2018

於痛苦中提煉-解讀兩種冬之旅

穆勒(Wilhelm Müller)於1827 年9 月30 日的晚上猝死時,才不過32 歲。有說死因是心臟病,也有說是肺結核,甚至當時有流言謂他遭受政治毒害而死。短暫的生命,卻有豐盛人生。

這位詩人出身於普魯士王國東部的德紹地區一個貧窮裁縫之家,但英華早發,於1812 年得到利奧波德公爵賞識,供他於柏林大學研讀語言學、歷史及文學。僅一年,穆勒即輟學從軍,於4 場戰役中奮力抵禦拿破崙對普魯士軍的打擊;之後兩年,經歷了兩段無疾而終的真摯戀情。於1815年,穆勒返回校園,完成其大學課程,幾年間於柏林聲名鵲起,既獲聘為公爵的圖書館長,並成為內廷參事,又是知名的詩人、評論家、翻譯家、編輯、教師等,忙得不可開交。穆勒的詩作,當時享譽甚隆。於1821 年,他迎娶了美麗而出身貴族的艾黛爾海特,兩人的婚姻美滿幸福,育有一女一子。

穆勒詩篇弦外之音

《冬之旅》(Der Winterreise)上半部成篇於他新婚的1821 年。學者詫異於穆勒事業如日中天、新婚燕爾之際,何以寫出如斯意境悲涼的詩集,由是對詩中的寓意多有忖測。一般認為,此作品深含政治隱喻。穆勒的文學景觀,把傳統希臘和羅馬的詩篇、德國民間傳說和歌劇,以及當代德詩和英詩等共冶一爐。他尤愛英國詩人拜倫的作品,深受拜倫為希臘爭取獨立和自由而犧牲的精神感召,是故穆勒於對希臘的政治困境多有同情,而有「希臘穆勒」之稱。對普魯士政權,穆勒也多冷嘲熱諷,令他的不少文字,自1816 年始即被審查、禁刊。學者認為,《冬之旅》表達的孤絕心境,其實是穆勒表達了他對希臘前景以至整個歐洲當時政治環境的徹底失望。

若穆勒真的因「希獨」渺茫而寫下如此悲慟冰涼的心靈之旅,則誠為可惜,因為希臘經過8 年獨立抗爭後,終在1830 年脫離鄂圖曼帝國統治,成為獨立國家,然僅於此3 年前離世的穆勒,卻無緣親見此日。

穆勒的作品雖然深得當時的文人推崇,但於20 世紀,卻普遍被貶為二流詩人,謂其往往用詞平白、內容淺薄,直至近20 餘年,才有Susan Youens、Cecilia C. Baumann 等學者為他平反,剖析其文字樸拙之美,而且意象深遠,選詞細膩,營造出醇厚質樸的詩意。惟近一世紀以來對他的貶損,令他在文壇漸被遺忘,而他的詩作《美麗的磨坊少女》(Die schone Müllerin )和《冬之旅》,則有賴舒伯特譜成聯篇曲集而得以傳誦為不朽之作。

穆勒曾寫道,他的詩作僅為半完成的作品,期待有知音能聽到言外之音,而音樂即如呼吸般把詩篇的生命喚起。舒伯特正是穆勒的知音,可惜兩人似乎從未會面,而穆勒生前也未有聽過舒伯特為其詩篇譜寫的歌曲。

舒伯特創作此歌集時,因患梅毒多年而自知時日無多,故他讀《冬之旅》的心情,自有所不同。其摯友史潘記言,舒伯特創作此曲集之際,情緒起伏、終日忐忑,被問所為何事,則只答言:「即將自有分曉。」一天,舒伯特邀請了名為「舒伯特雅集」的一眾好友,以充溢感情的歌聲,為他們親自獻唱了整套《冬之旅》。朋友都因樂曲的悲涼意境躊躇難安,僅對其中的《椴樹》予以讚賞。舒伯特則謂:「喜歡這套聯篇曲集,更甚於任何其他歌曲,而有天你們也會同樣喜歡它們。」

早於1823 年,患病不久的舒伯特,寫下了以下的一篇短詩:

我的祈禱深沉嚮往的敬畏冀達更美之世;但願填滿黑暗空間的為全能的愛之夢。偉大之父!賜予祢的兒子,為補償其大苦,終以救贖之餐,為祢大愛的永恆之光。瞧!頹毁於塵土者,受盡所未聞之苦痛,我人生的磨難之行,趨近永恆的沉淪。除掉它也除掉自己,將一切扔進遺忘之河,復以純壯的存在噫,偉大者!讓它繁榮茁長吧。
弗朗茨.舒伯特書於1823 年5 月8 日

痛苦更動人

文字中透露了他人生的困苦、祈求救贖的殷切、面對死亡的恐懼、對造物主的禮讚。舒伯特寫作《冬之旅》時,已是4 年之後。早年的舒伯特傳記,大都偏向描述他是一位樂天「小蘑菇」、充滿童心的天才,但約1990 年代以後出版的學術研究,則多注重剖析他因罹患無可治癒的惡疾而深陷憂鬱的心理折騰。兩種性情,其實都於舒伯特身上找到,演化成其人生後期的獨特藝術氣質。《美麗的磨坊少女》寫於《我的祈禱》一詩後的幾個月間,也是剛知患上頑疾之時,身心都痛苦非常,故學者亦將之與《冬之旅》,同樣歸類為他的「晚期作品」。

人生中的不同經歷,也讓我們每次拜讀或聆聽《冬之旅》時,於心內盪起深淺不一的漣漪。穆勒和舒伯特若非經歷過如斯悲絕淒清的景况,不可能憑空想像出這樣動人心魄的作品。「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穆舒兩位,能將人生的苦澀昇華為曠古絕今的文學與音樂作品,我們細味其中,多少也能受其啟發。

《冬之旅》表面上說的,是一段因情傷所致漫無目的之落泊旅程,並以流浪者的第一身角度述說。在一個五月天,故事主人翁來到景色旖旎的村落,戀上一個女子,還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於滿目冰雪的隆冬,他卻乘夜獨自離去,原來,女子已答允嫁到富裕之家。他慨嘆初到此村落時,對這個家庭來說固然陌生,然諷刺的是,雖經多月相戀關顧,如今卻成陌路之人。屋頂上的風信標,隨風咯吱轉動,恍如少女冷漠無情倏地變心。但他對她未有恨意,離去時輕輕把大門掩上,生怕把她弄醒,然後在門前寫上「晚安」,期望她看到他的思念。於雪地上,他希望熱淚能把冰雪融掉,讓他找到青草地上她踏過的足迹。然而,內心妒念雖如火焚,臉上淚水都被刺骨的寒風凝結。一直走到城外一株椴樹之旁,憶起往昔段段歡悅時光、情深絮語;猛醒於殘酷的現實,卻令他下定決心冒雪遠走,連寒風吹走頂帽,亦不願轉身拾回。

為愛而自我放逐

此後,便是他自我放逐的旅程,頹喪之心情令他幻起被世人唾棄之感,連沿途屋頂上的烏鴉,也把雪球冰雹擲往他頭上。聽見郵車響號時,雖明知不會為他帶來女子給他的信件,仍足以令他的心狂跳不已。他被揮之不去的往昔回憶不斷折騰,自覺一直隨他而飛的烏鴉,就如死兆無疑。走到另一村莊時,遇到的是向他狂吠的家犬,更加深了他遺世獨居的決意。漸漸,他意識到一切原來都是虛妄的騙局,終於鼓足勇氣,面對自己,面對真實,曾如二日般照耀着他的少女雙目,亦告隕落,寧願獨處於黑暗更感自在。最後,他於村口見到一搖琴人,光着腳於冰雪中以凍僵的指頭,泰然地一直在彈奏,不在乎無人停駐傾聽打賞,亦不在乎狗對他不斷咆哮。主人翁上前問搖琴人,能否隨他而去,並讓搖琴人唱出他的境遇。

昔日小橋流水人家,今天冰河老樹昏鴉,搖琴聲下,斷腸人在天涯。詩句中不斷反覆出現狗吠、椴樹、淚水、風吹、冰雪、烏鴉、鮮花等用詞,顯示主人翁被困鎖於執迷的重複思緒,時而回想昔日深情,時而憂傷於現實殘酷,而兩者之差異、糾結的心情,則以輪番出現矛盾或相反的意象來表達:五月天的鳥兒歌唱相對寒冬的烏鴉啞叫;淙淙流水相對河面冰層;旅店相對墳墓;青草地相對白雪地;花兒的爭妍怒放相對枯萎凋謝;白髮相對黑髮;光明大道相對幽暗小徑;夢境相對現實等。

文字上的修辭工夫,不難洞察,然文字背後的深層意義,則需咀嚼細味。例如,《椴樹》中被風吹掉的帽子,便有被剝奪社交正裝的意味,表達了遭逢白眼、離群索居的景况;《幻日》裏面提到的3 個太陽,當中虛幻的兩個幻日,便是呼應《回首》中提及的女子雙眼;以至搖琴人表意作為世摒棄的流浪者,孤獨而窮困,聊以音樂自娛,正是主人翁的化身形象,亦是他預見自己的將來。其餘如椴樹、鬼火、烏鴉等,都寄予深遠的象徵意義。如此寓意豐盛的文字,也讓我們意識到,詩篇所寫其實不是一個陌生人失去愛侶的故事,而是通過這類意象,表達出一種無以名之的內心孤寂,演為一道淒冷悲絕的靈魂獨白,引領讀者對各自隱藏的困哀苦澀、伶仃落寞,來一次導往心靈深處的內遊旅程。

舒伯特的創作,卻不止為詩句配上旋律,而是一種再詮釋,甚至不時改動原詩的用詞,為穆勒的作品繪影繪聲地於聽眾腦海內,營造出《冬之旅》的場面。這近乎電影藝術中「改編劇本」的工作,其藝高膽大之處,在於純以音樂造景,邀請聽眾依據樂聲而在腦海中幻現各種情境與氛圍。如是,鋼琴部分便非僅為歌曲的「伴奏」,而與歌唱的主旋律融為一體。

此如第一首《晚安》,鋼琴以連綿的八分音符,作為貫穿整首樂曲的韻律,加上不斷出現於弱拍點的強音,令此旋律以外的樂聲,活靈活現地塑造出主人翁沉重而蹣跚的腳步,而整篇詩句,便衍為他傷心地踱步離開女子家時的回想,那是原詩未有道出的意境。當中想到昔日繁花似錦的五月天,與她情深款款、約締鴛鴦時,樂聲即由d小調轉為D 大調,待返回眼前坎坷景况時,又轉返d 小調。如是以大調和小調,分別表徵過往歡悅的日子和現下冰冷苦澀的現實。其後,描述他不欲把她驚醒,輕輕把門關上而寫上「晚安」,歌聲則無比溫柔。最後,樂曲把最後一句「我曾心繫着你」重複唱出,但第一次為高昂的大調,第二次則轉為低迴的小調,更是神來之筆,展現了不同心境下的同一番心底話,還帶出了繾綣不捨的情意。樂曲結尾,繼續鋼琴部分的八分音符,營造出主人翁繼續步履蹣跚遠離傷心地的情境。

樂中有詩 詩中有樂

舒伯特在餘篇以鋼琴營造出風吹樹葉和落葉的意象、搖琴的琴音、郵車的響號聲等。尤令人感動的,是《在河上》一闋,詩文以冰封的河面,表達主人翁冷寂麻木的心,但卻自知冰層之下,表達愛意的水流依然奔流如昔。舒伯特以神乎其技,把樂曲的主旋律,於最後一段移到樂譜的最低處,讓鋼琴以低音彈出,而以新的主旋律蓋過。

整套歌曲的設計,用心精巧,即於調性而言,亦有講究,譬如舒伯特以d 小調作為主人翁內心獨白的基調,於沉醉昔日愛河的片段,則多以A大調帶出。此外,c 小調的出現,往往跟尋死的念頭有關,而b 小調,則描繪了他淒清孤獨的感受,凡此種種,都極費心思細量。然而,不論原詩抑或曲集,都能做到構思細密之餘,不見絲毫匠氣,反而處處令人感受情真樸拙之態。

以藝術歌曲唱出每個字詞,間或反覆重唱一些句子,正是讓我們深入文字境界的最佳橋樑。穆勒和舒伯特筆下的《冬之旅》,乃非一亦非異的兩篇驚世作品。穆勒的德語詩,由舒伯特以德奧系的音樂語境重新詮釋,詩與樂高度結合、水乳交融,做到樂中有詩、詩中有樂,無瑕溶為一味。《美麗的磨坊少女》與《冬之旅》不但是德國文化的結晶,也是人類文學藝術史上的瑰寶。細味其中,令我們對理想抗爭的無助氣餒,對人生低潮失愛的苦澀困惱,熏染出一道濃厚馥郁的甘香。

(原題:兩種《冬之旅》寓意舉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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