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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 Ming Pao

[人文巴赫] 一場座談會後的補記
文:李歐梵
13 DEC 2015

20151213 Ming Pao

今年九月初,港大音樂系主任陳慶恩教授請我參加一個「人文巴赫」的座談會,我自覺不能勝任,因為我對於巴赫的音樂瞭解有限,更談不上有什麼獨到的心得。但聽他說也請到邵頌雄教授參加後,我就一口答應了。我讀過邵教授專門研究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的專著:《樂樂之樂》,並曾為它寫了一篇小序。這本書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答應到港大為他「站台」。陳教授作主持人,事先準備了五個問題,要我們答覆:一、巴赫的作品如何展示人文思想?二、演奏巴赫,是否需要顧及「人文精神」?三、如何欣賞巴赫的作品,並談談個人對巴赫音樂的想法和聆聽經驗;四、傳統與創新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五、巴赫有無「晚期風格」?這五個問題,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是那麼容易回答。我當場語無倫次,只好事後寫這篇文章略作補救。

那晚討論「人文巴赫」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為鋼琴家列夫席茲(Konstantin Lifschitz)在九月底的一場演奏會造勢,奏的曲目就是巴赫的《賦格的藝術》(The Art of the Fugue, Die Kunst derFugue),是作曲家逝世前不久的作品,沒有做完,所以有「晚期風格」之說,這個名詞來自文化理論家阿多諾(Theodor Adorno)研究貝多芬的晚期作品,後被薩義德(Edward Said)引伸發揮,變成一本小書。陳教授顯然有備而來,而且是針對這場演出而設。列夫席茲的演奏會,我當然不會錯過。這次經驗,卻使我一頭栽進了巴赫的音樂世界之中。

這才使我體會到自己聆聽巴赫的經驗,實在微不足道。我鍾愛的多是巴赫較著名的作品:如《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小提琴獨奏的Toccatas 和Partitas,此外就是他的四首小提琴協奏曲,四首交響組曲,還有《聖馬太受難曲》和《B 小調彌撒曲》。記得兒時常聽到母親教學生鋼琴,彈了不少巴赫的練習曲,但出自何處,至今全忘了。這些學生實在彈得很糟,因此也影響到我對巴赫音樂的接受。不過有一次我偶然聽到一首歌曲──《聖母頌》──非常感動,就問作曲家是誰?母親對我說:曲子是法國作曲家古諾作的,但鋼琴伴奏來自巴赫,真是妙哉!

多年後才曉得原來出自巴赫的《平均律鍵盤曲》(The Well-Tempered Clavier)的第一首,於是我逐漸迷上了,並蒐集了幾位鋼琴名家錄製的唱碟。

大約在發現這兩組《鍵盤曲》的同時,我聽了顧德(Glen Gould)的《郭德堡變奏曲》,先聽到1981年他錄製的新版,後來才聽到1955 他初露頭角時錄製的初版,大為震驚,好像有兩個人、四隻手在演奏,彈的「複調」清清楚楚,從此走上不歸路。

複調與人文精神

我不會彈鋼琴,但我不自覺地悟到:巴赫的音樂其實都是「複調」的,現代鋼琴較以前的大鍵琴的功能更好,雙手彈出來的和聲更清楚,更到位。然而,它背後又含蘊了什麼「人文精神」呢?陳教授的第二個問題: 「演奏巴赫,需否顧及人文精神?」的預設答案應該是肯定的。至少列夫席茲也如是說,他在一張巴赫唱碟的解說詞中說:演奏巴赫時,他那個時代的其他藝術──如建築、修辭學、詩歌、繪畫等──統統要顧及得到,因為音樂也是文化的產物。列夫席茲又說:巴赫一生在教堂供職,因此在演奏時教堂的建築形式和裏面的風琴音色更必須考慮在內。此話印證了我的另一個聆聽巴赫的經驗:在教堂聽到風琴的音響,不論曲目是什麼,我必定想到巴赫。這可能也是一般樂迷的感受。風琴是一種「複調」的樂器,演奏家的雙手和雙腳都派上用場,腳下踩出來的聲音特別低,所以不少發燒友專門收集風琴奏出來的巴赫音樂的發燒碟。

巴赫的「複調」寫作,最常用的形式就是「對位」(Counterpoint),與此相關的是Canon(中文譯作「卡農」,而「賦格」則是較「卡農」更自由的形式。這些都是規律,巴赫的所有作品都是依照嚴謹的音樂規律而創作的。這就連接到陳教授的第四個問題:傳統與創新,內中又分三個子題:a.於音樂的學習和創作上, 「傳統」如對位法的價值在哪裏?b. 藝術(音樂)創作要如何忠於傳統?何時得力求創新?c. 只強調忠於傳統是否就沒有創新的可能,是否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藝術品?

人文主義的立場

第一個子題是專業問題,我不夠資格回答。然而薩義德(他既是文化理論的知名學者,又懂音樂,而且彈得一首好鋼琴)卻從一個人文主義的立場代我回答了。在他的晚期著作《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Humanism andDemocratic Criticism) 一書中特別指出: 巴赫的作品「是經典的德國複調藝術之最高境界(summum),也是接受最新的法國和意大利舞蹈風格的影響之開端……它徹底擊退了那種反動論調,就是說,對傳統或經典的崇拜必然會反對當代藝術和思想的變革」。(中譯本第27頁),其實薩義德的這幾句話也暗含對於當今美國學界的「文化論戰」(culture wars)的批評:不少激進派的學者反對經典和傳統,認為都是多年來白種男人製造的霸權,必須打倒。薩義德在政治上屬於激進派,然而在文化上卻尊重傳統,而且把傳統和經典作了一個嶄新的詮釋。

他用的方法,就是來自音樂。他把文學上的「經典」(英文也叫Canon)和音樂上的「卡農」看做同義字: 「指的是一種對位形式,採用多種聲音,通常是彼此之間形成嚴格的模仿,換言之,這種形式用於表達曲調和旋律的變移、戲謔、發現以及修辭意義上來說的創意。」(頁29)薩義德借用了這個音樂上的典故來說明:閱讀文學上的經典也是如此,不但它本身含有多元的意義,而且「每一次閱讀和解釋都在當下把它重新激活,提供一個再次閱讀它的契機」。薩義德在此書中也再三強調:人文主義也是一個開放而多元的傳統,所以是「民主」的,可以容納「批評」。總而言之,巴赫音樂的創意本質,是得自形式上的多重變化演繹而來。我從中得到的領悟是:傳統和創新不是互相對立或取代, 而是互動和辯證(dialectical)的,沒有傳統,也就沒有創新可言,而創新的契機,往往產生於對傳統形式規範有意或無意間的「變移、戲謔、和發現」。巴赫的音樂就是最著稱的例子。

除了《賦格的藝術》以外,巴赫還有一首《音樂的奉獻》(Musical Offering, Musikalisches Opfer),二者的形式結構相仿,都用了大量的對位、卡農和賦格。這首樂曲,至少在外行人眼裏是冷門。我對這兩首「冷門巴赫」的興趣,也是來自一本至今還沒有讀完和讀通的「天書」的啟發: 美國學者Douglas Hofstadter 所著的Go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哥德爾,埃舍,巴赫:一個永遠的金帶》,有中文摘譯本),他在這部長達七百多頁的大書的第一章,就舉巴赫的《音樂的奉獻》為例,然後逐步推論到數學家哥德爾的一個未完成的數學定理,和畫家埃舍的幾張畫。畫中的幾個和尚在一個寺院樓裡(像是一個迷津)的階梯上走,上上下下,不停地兜圈子,最後必復歸原位。他認為巴赫的「卡農」和「賦格」的音樂結構也是如此,先有一個簡單的主題,然後轉來轉去,作各種旋律、節奏、和調性的變換,由此又帶出第二和第三個主題,愈來愈複雜,甚至有所謂「鏡像」(單鏡和雙鏡)的「賦格」,可以前後顛倒,互相映照,時間的順序因之也變成空間的展現。如果把音符變成數字(如C 是1,D 是2……),就更好玩了,可以看作數學方程式。

中外人文思想和精神的最高境界

這本書的作者並不是音樂專業人士,他的這一套論述的目的是什麼?我猜倒不是為了宣揚巴赫的音樂,而是試圖展示一個以數目為基礎的宇宙秩序,這個極抽象的秩序可以用在電腦設計,更可以從像埃舍這種畫家的藝術作品表現出來。三者殊途同歸。且不論這本書(至今也成了經典)是否令人信服,倒是使我對巴赫的音樂另眼相看──應該說「另耳相聽」,得到一層新的樂趣。不能說懂,而只能說是從另一個切入點來欣賞,那就是巴赫樂曲形式上的複雜秩序。它甚至可以和數學的方程式媲美, 怪不得很多科學家都喜歡巴赫的音樂。

最後,我還要回到座談會上的第二個問題:演奏巴赫,需否顧及「人文精神」? 對我而言,以抽象的方程式來演奏巴赫絕不可取。他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生活在一個世俗的世界,往往為「五斗米」而折腰。然而他一生以音樂來祀奉上帝,毫無疑慮。我心目中的巴赫「人文」世界,必定包括他的宗教音樂,特別是《馬太受難曲》,當我聽到那段詠歎調《請垂憐我》和隨後的小提琴旋律的時候,也會禁不住眼眶紅紅的,和英國歌劇導演Jonathan Miller 的感受一樣。此次列夫席茲的演奏,也讓我悟到什麼才是「人文精神」的演奏,因為這不是一場根據樂譜照本宣科的演奏。我從中聽到了不少「弦外之音」, 這些弦外之音,邵頌雄在他的書中與莊子《齊物論》的「天籟」之音相提並論, 是一種「忘我」的境界,不被「外騖名利的世俗心所牽絆,回歸自然的真我,從而達到與萬物齊一的逍遙境界」。(《樂樂之樂》,頁13)

也許這就是中外人文思想和精神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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