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 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台灣音樂製作人吳金黛 讓人類跟土地和解
文:張綺霞
19 OCT 2016
風潮音樂製作人吳金黛創作自然音樂超過20年,不時拿着毛茸茸的咪高峰走進樹林山野,追蹤稀有動物,把牠們有節奏的鳴叫及富旋律的聲音發展成歌曲,製造天人合一的音樂,獲獎纍纍。經常在山野中工作,她也大大改變了對音樂的想法,懂得無論是創作還是做人都應該要謙卑,要能與自然長久共生。
「以前會覺得音樂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工具,製作這些自然音樂後,我已經把它當成為生命和動物服務的工具。」她笑言,多年來自己的音樂好像沒有改變到什麼,但不少人也表示透過作品認識了周遭環境的動物,願意靜下來聆聽自然的聲音。「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一步,當人類願意跟動物、跟土地親近,正是和解力量的開始。」
吳金黛出生於音樂氣氛濃厚的家庭, 父母都熱愛唱歌奏樂,還在肚子裏的時候,媽媽就開始對她唱歌,父親曾是喇叭樂手,雖然家中並不富裕,但她常被音樂包圍,也在父母安排下學過鋼琴,但由於偷懶不肯練習,「一年多後媽媽就不給我學了」。初中時如當時許多同學一樣彈過結他創作自己的歌,但在大學卻選擇了觀光系,直到畢業後才覺得自己好像欠缺了什麼,決定存錢與朋友到美國遊學,報考美國楊百翰大學音樂系。
考進學校後,她才發現自己與同學相差太遠。「別人都是學樂器學了十幾年,但我只彈了一年半的琴。」宏觀系中,只有錄音技術課不需要太多古典音樂背景,於是她選擇以此為專修,回台灣後加入風潮音樂,負責錄音和製作。
起初她被派到山上錄原住民音樂,老闆叫她順道錄錄自然中的聲音,卻發現自然界的聲音遠比她知道的更豐富和龐雜,開啟了其後的自然音樂創作,花了5年時間籌備,終於在1999年推出第一張自然專輯,大受歡迎,創作也不斷延續下去。
尚未錄到黑面琵鷺
沒有生態學訓練,剛開始也覺得非常困難,於是她向不同生態學者請教,跟着去做田野調查,慢慢掌握不同動物的習性。大自然經常給她不同的驚喜和啟發, 但也有太多動物的聲音求而不得, 空手而回是常事,「畢竟跟動物工作就是要配合牠們。」
在這麼多動物中,瀕危動物黑面琵鷺的聲音最難錄得,至今仍未有收穫,她自嘲這種願望其實是「妄想」。「黑面琵鷺在台灣是度冬,不是來繁殖的,通常動物在非繁殖期不會那麼展現自己,不太會唱歌。」她花了三四年時間多次尋訪,又給了觀鳥會的朋友錄音機,卻一次也沒有錄到。
「每次錄都要花6個小時,我們在傍晚四五點出發,用很慢很慢的速度移動到靠近的地方——牠們非常敏感,100米的距離要花兩小時去走,這樣牠們就不會感覺人類在附近,把我們當成小狗或石頭,跟土地融為一體。接近後便要定位,等牠們叫,冬天東北季候風不斷吹,很冷。常常是等了好幾個小時也不叫,然後牠們就睡着了。或者是好不容易靠近牠們了,咪高峰舉起來,牠們就受驚飛走,前面的努力都白費。」當地鳥會人員曾難得錄到聲音,興高采烈把錄音帶寄給她,裏面卻沒有任何記錄,說到這裏,她哈哈一笑,不無惋惜,「可能錄音帶壞掉或受潮了」。
無論是什麼動物的叫聲,對她來說都沒有高低之別,「這些生命對我來說都是平等的」。她會先把動物的聲音聽熟,分析其中的結構,再與人為音樂結合。「有些動物的叫聲比較有節奏,有些則傾向旋律性,可以用其節奏動機或旋律動機延展成一首曲子。用音樂學習動物,同時也發展出音樂自己的內涵,是call and response的關係。」她指出,音樂抽象,但動物叫聲具象,因此大部分都以純音樂創作,在裏面穿插各種動物的叫聲,以免歌詞人聲蓋過動物的聲音。「雖然我們不懂動物的語言,但牠們的叫聲本身就足夠表現自己。」
她在台南市老城中心地區長大,後來搬到市郊,屋子被田野阡陌包圍,家門外有一個大型的漁塭,下課後她跟哥哥把書包往家裏一丟,就跑出去田埂散步,觀察四周的野生小動物,「我們都不知牠們的名字,只知道每次出去都有探險的感覺,我們很少說話,一直觀察或唱歌——我們都是合唱團的,一起唱新學的歌,玩到天快黑、髒兮兮才回家洗澡做功課。那段時間非常愉快,那個畫面到如今仍非常懷念。」
音樂啟發放下得失
她笑了笑再說:「每當腳踏在自然的土地上,我就會有很平安很平靜的感覺,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開始創作後,她與自然的關係更親密。「從前我只是身在那個場域,並沒有很深入了解,後來才發現這個場域可以給我更多啟發和力量。」
長期做大自然和原住民音樂,對她人生最大的啟發是放下得失心。「大自然是個很棒的修行場域,當我們跟自然相處,就會知道自己如何渺小。人類常以為自己是主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很任性,在大自然中就會知道,有時你連一隻鳥也控制不住。牠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沒有什麼可驕傲的。牠來的時候就好好把握,走的時候也感謝牠曾經出現在我生命裏面。」
在錄音過程中,她也親身體會到人類對自然生態的破壞。「每年去總會看到環境地貌有很大改變。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是故意的,只是出於無知。」例如在排水溝上加蓋方便行人車輛,卻會困住在裏面生活的青蛙。她曾站在嘉義好美寮濕地成千上萬隻的和尚蟹中,錄到牠們移動的聲音,其後這片濕地卻因為土地開發而消失,震撼情境不再復見。當土地只以「產值」來估算價值,在上面生活的動物也將變得微不足道,為了產值污染環境也理所當然,這卻會對自己與下一代帶來深遠毒害。多年以後產值漸退,但污染仍未消失。「人們要去思考那個平衡在哪裏」。
搞環保要軟硬兼施
改變心態與行為都是漫長過程,遠追不上破壞環境的速度,多年來台灣有不少環保運動,她自稱也只是跟從先驅者走過的路。「我覺得有很多人在出力,加總起來,20年後我看到這個世代對環境已較有概念。但更恐怖的是,我們開始接受那遺毒,已不得不去正視。」但她還是保持樂觀。「我相信年輕人的力量,當他們開始結集對土地關注的能量,改變將會很大。」
近年,她也製作了具倡議性、以環保為主題的合輯,如邀請10位音樂人以3年製作《天空的眼睛》專輯。她相信,音樂在回應社會議題上有其力量。「人的本性都有不願被戳破的特質,但有時你也不得不戳破它。環境運動中有些人以溫和的方式,如劉克襄用書寫、我們用音樂、齊柏林用影像等,有些人則用激烈的運動,像教小孩,要軟硬兼施,不能一直打罵或苦口婆心。我們這種軟趴趴的人,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人看到自然的美與好,願意去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