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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樂 Philharmonic Magazine

專訪知名鋼琴家保羅.李維斯: 我一直在路上
文:李夢
1 June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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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對於保羅.李維斯 (Paul Lewis) 而言,是注定忙碌的一年。今年是偉大作曲家貝多芬誕辰250週年紀念,這位英國知名鋼琴家像他的老師布倫德爾一樣,因對貝多芬、勃拉姆斯以及舒伯特等著名德奧作曲家作品的出色詮釋而為古典樂迷熟知。其實,李維斯這一場「貝多芬音樂之旅」,早在 2017年已經啟程。過去三年間,他在歐洲、北美及亞洲多座城市巡演,曲目包括貝多芬與海頓的鋼琴奏鳴曲、勃拉姆斯的鋼琴協奏曲及間奏曲,壓軸出場的是貝多芬《迪亞貝利變奏曲》,一部與巴赫《哥德堡變奏曲》比肩的偉大作品。

時隔五年,李維斯再次來到香港演出。上次是2014年,他與捷克愛樂樂團以及指揮家貝洛拉維克 (Jiří Bělohlávek) 合作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奏曲》;今次,他應香港大學邀請舉辦獨奏會,上半場曲目是舒伯特《D 大調鋼琴奏鳴曲》(D894),下半場是《迪亞貝利變奏曲》。誠如巴赫六首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與組曲因其演奏難度高超且意蘊深沉,堪稱小提琴演奏家的「試金石」,「樂聖」這部創作於200年前的變奏曲之於鋼琴家的意義,亦不亞於此。記得1990年,在英國利茲國際鋼琴比賽現場 ,彼時年僅20歲的波蘭青年鋼琴家安德謝夫斯基 (Piotr Anderszewski) 原本準備了兩部變奏曲 —— 貝多芬《迪亞貝利變奏曲》以及韋伯恩的三 樂章鋼琴變奏曲。出色詮釋貝多芬的33個變奏之後,他開始演奏韋伯恩那首小巧的作品,沒想到,僅僅彈畢第一個樂章就起身,棄賽離場,惹來現場一片嘩然。事後追問原因,才明白這位個性十足的鋼琴家因「不滿意自己的演奏狀態」而退場。有樂評人更是忍不住說 :

鋼琴家演奏完畢《迪亞貝利變奏曲》之後,下一首曲子能彈什麼? 答案是:什麼都彈不了。

去年11月10日在香港大學音樂廳的獨奏會上,李維斯(我忘記問他是否聽過安德謝夫斯基的故事)很明智地將《迪亞貝利變奏曲》放在下半場,而上半場曲目則是與該曲風格全然不同的舒伯特《D 大調鋼琴奏鳴曲》。鋼琴家希望上、下半場的兩部作品建構鮮明對比,為觀眾帶來迥然不同的感受。儘管兩部作品都是兩位作曲家的晚期傑作,儘管兩部作品都充滿張力,但在李維斯看來,舒伯特這首奏鳴曲更為內斂、自省, 張力大多藏於樂音之間的留白與靜寂中,不像貝多芬那首,通篇盡是明暗、 強弱與輕重之間的鮮明對照。

李維斯初接觸這首作品,大約在20年前。與彼時的演奏相比,如今的他更希望突出曲目中隨處可見的「對比」。 「每當我演奏同一首作品, 由於時間和空間的變化,總會給我帶來新鮮的感覺。與20年前的演奏相比,如今我詮釋這首作品時會更突出對比,甚至有時候有意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呈現對比。」李維斯告訴我,「我越來越相信,因『對比』而產生的張力是這首作品的重要特徵。」

的確,在那日下午的獨奏會上,李維斯一改往日的溫和內斂氣質,動輒將那33個變奏中的對比推到極致,演奏穿插於多個變奏之間的強力和弦之時,低沉的呼吸聲伴隨強音轟隆作響,於台上台下迴盪。步出音樂廳許久,沉實生猛的樂音仍在腦中迴響,也著實明白當年英國那位樂評人所言非虛:奏畢《迪亞貝利》的當下,鋼琴家恐怕什麼也彈不了!

今年3月底,李維斯計劃在捷克城市奧斯特拉瓦舉辦的獨奏會上演奏同一套曲目,而且,不論《迪亞貝利變奏曲》抑或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以及協奏曲等,都將頻繁出現在他2020年的演出曲目單中。身為著名奧地利鋼琴家布倫德爾的學生,李維斯自然深諳德奧作品的演奏之道,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李維斯的第一位鋼琴老師是波蘭人。由於當年的老師深受俄羅斯鋼琴學派影響,這位看上去溫和內斂的英國人在學習鋼琴的最初那些年,曾演奏過不少俄羅斯知名作曲家如柴科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以及穆索爾斯基等人的作品。時至今日,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仍不時出現在他與樂團合奏的曲目單上,他曾在2015年與常年合作的Harmonia Mundi唱片公司推出穆索爾斯基鋼琴套曲《圖畫展覽會》的錄音,而斯克里亞賓那些兼具古怪且瘋狂氣質的鋼琴練習曲,也是他樂意詮釋的作品。

「我知道有些人不喜歡穆索爾斯基,認為他的這部作品有些誇誇其談 (bombastic),但我並不會以這樣的態度去接近它。我擁抱(穆索爾斯基)作品中極端的對比,就像我喜歡貝多芬《迪亞貝利變奏曲》中的對比一樣。」李維斯不願以既有的風格或流派固限自己,並認為那些所謂的「俄羅斯學派」或「德奧學派」,已然是過時的概念。一方面,他執著於研究並演出傑出的德奧古典及浪漫派作曲家作品;另一方面,他也樂意與當代音樂家如拉爾赫 (Thomas Larcher) 等合作,首演那些與當下貼合緊密的旋律。在李維斯眼中,「德奧作品詮釋者」與「現代音樂首演者」這兩重身份之間,完全可以疊合、交錯甚至互為參照。

「人們總喜歡將事物歸類,那是他們獲取安全感的方法。而這種歸類的意義在哪裡?因為他是英國人,她是美國人,就斷定他們用不同的方法來演奏鋼琴嗎?」相較於刻板的歸類或劃分,李維斯更願意將每一位作曲家、每一位演奏者當做獨特的個體對待。在他看來,音樂的魅力,恰恰在於這種極富個性的「不同」與「獨特」。如果人人都延續某一固定風格演奏,或是一位鋼琴家20年前後的詮釋並無分別,現場音樂會與唱片存在的意義在哪裡?音樂的價值又在哪裡?更何況,貝多芬和莫扎特等作曲家筆下的偉大作品,每每包容無限的可能性,演奏者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與其相遇,總會產生不同的讀解與詮釋。

香港獨奏會的前一天午後,我在港大音樂廳的後台見到李維斯,聽他談起早年學琴的經歷。與那些「幼時勤學苦練——不停參加比賽——終於贏得比賽——簽約唱片公司——開啟職業生涯」的鋼琴演奏家不同,李維斯與鋼琴的相識和相知頗有些曲折,而他成為鋼琴家的路,確也獨特。他並非「神童」式的音樂天才,也並非出身音樂世家、擁有得天獨厚的音樂氛圍,在英國利物浦港區 (Docks) 長大的李維斯,少時遇見音樂的機會寥寥。偶爾父親會在家中播放美國鄉村歌手約翰 · 丹佛的唱片,而少年李維斯唯一能接觸古典音樂的地方,是住處附近公共圖書館的唱片架。

小學時,李維斯學過一陣大提琴,那是學校唯一負擔學費的樂器。偏偏他的大提琴技藝不佳,學至半途已興趣缺缺。直到14歲那年考上曼徹斯特契塔姆音樂學校(英國著名音樂學院,被坊間譽為「天才音樂學院」)時,李維斯仍不覺得自己擁有什麼過人的天賦或才華。「我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想要成為一名音樂家,或者想要選擇以音樂為生,應該是自然而然發展出來的吧。」與那些自小已懷有登台夢想、汲汲為自己尋找演出機會的鋼琴家相比,這個英國人顯然後知後覺,而且,過於不慌不忙。

這樣的性格,與他的老師布倫德爾倒也相似,難怪李維斯有緣與這位學究氣質濃郁的著名鋼琴家學琴數年,演奏技法與待人接物深受他影響,而且至今尊稱他為「導師」 (mentor)。「他(布倫德爾)從未教給我如何開啟演奏者的職業生涯,他教給我的,從來都是音樂。」李維斯告訴我,布倫德爾曾勸他「要有耐心」,趁年輕,趁時間與精力充足,盡可能多學習曲目,盡可能仔細地打磨技巧。年輕時,對於「有耐心」這三個字,李維斯沒有太多感觸;直到最近這些年,他才發覺很多事情——特別是與鋼琴、與音樂有關的事情,急不來。「要給自己足夠多的時間,讓音樂慢慢發展出來、長出來。」

李維斯從不諱言自己是個「一點也不喜歡比賽」的人,不單因為他的內斂性格與強調競爭、關注排名的音樂比賽極不相稱,還因為在他眼中,音樂比賽的得分與名次,絕不應該成為衡量年輕音樂家的唯一標準。 1994年,李維斯22歲那年在獲得倫敦舉辦的世界鋼琴比賽 (World Piano Competition) 第二名後,再無參加任何音樂比賽。「我當時想,如果職業生涯的開啟只有比賽得獎這一條路的話,那就算了吧。」

最近十數年,李維斯灌錄的貝多芬以及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全集受到眾多樂評人及樂迷的好評(甚至包括《紐約時報》「毒舌」樂評人托瑪西尼);他在2010年的逍遙音樂節上,與不同樂團及指揮創紀錄地演奏全部五首貝多芬鋼琴協奏曲;他合作過的樂團名單上,不斷增添諸如柏林愛樂、 維也納愛樂、波士頓交響和芝加哥交響等世界頂尖樂團⋯⋯誰能想到呢, 這位英國音樂家竟深知老子「靜水流深」的妙處,不事聲張,沉潛醞釀,憑著一場場音樂會、一張張唱片積攢起來的口碑,成為當今樂壇最受歡迎的鋼琴家之一。

說來有趣,這樣一位極不喜歡比賽的音樂家,多年後卻成為鋼琴比賽的籌辦者。2015年,李維斯接替音樂教育家范妮 · 沃特曼,成為英國利茲國際鋼琴比賽的藝術總監。就任前,他原本認為可以為這一歷史悠久的國際音樂賽事帶來些許新意(「我抱著想改變些什麼的心態加入」), 可是經過三年一屆的賽程後,他發覺自己能做的事情終歸太少。

「改變並不是那麼容易。比賽總是存在,而且觀眾喜歡看比賽。可是,今年我們評出本屆比賽的冠軍,三年後又會有另一個新的冠軍。而上一次的冠軍,三年後恐怕已經被人遺忘。這是非常殘酷的事情,也並不是培養青年音樂家的正確方法。」在李維斯看來,當演奏者未做好準備時,忽然而至的獎項和名利,以及蜂擁前來的商業演出邀約,很可能讓一位極有天分的音樂家迷失方向。誠如他所言,參賽時大放異彩、賽后沉寂無名的事例,我們見過太多。較之於炫目綻放的音樂明星,他更渴望做一名音樂家,逐漸積累,逐漸成長,最終登臨山頂。

不論比賽輸贏,不論演出邀約多寡,做一名鋼琴演奏家從來都不是輕鬆容易的事情。演出多,便沒有時間休息、玩樂或陪伴家人(他成為飛行師的夢想更是已荒棄多年);演出少,則不免擔憂職業生涯發展受到影響。若要在工作與生活、練習與表演、市場與藝術之間均找到恰到好處的平衡,在這位48歲的鋼琴家看來,恐怕需要付出一生的時間。

「我一直在路上,一直在學習與探索之中。」李維斯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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