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Ming Pao
在瘟疫蔓延無限期的世界,生活中的一點放鬆、一點娛樂都得來不易。香港管弦樂團終於恢復演出,但我未趕及買票,想聽的音樂會就取消了,看來跟音樂廳都是繼續無緣。沒音樂可聽,但有音樂可讀。李歐梵和邵頌雄兩位教授去年合寫的《諸神的黃昏》(牛津大學出版社),一直不捨得看,近來終於開讀。
比品酒難
兩位教授的文集,援引「晚期風格」的概念,談古典音樂的種種。實際上,最早提出以「晚期風格」談音樂的是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分析貝多芬的晚期創作。晚期風格的重要,不是純粹劃分作曲家的生命,而是作曲家在特定的人生階段、通過音樂寫下獨特的精神面貌。後來繼續借「晚期」發揮的,是同為哲學家的薩伊德(Edward Said),寫作曲家以至是演奏者的晚期風格(用相對鬆散的晚期定義)。
我說不捨得讀,怕太快讀完,你以為我誇張,但其實不然。寫音樂的專書,從來不是大賣的題材,即使計上英文出版,一年也沒有幾多本(如果看得懂德文、意大利文,選擇當然更多,可惜我留德一年,最後只學會每天早上才可以講的 Guten Morgen)。寫音樂之餘還要寫得好看,更是難上加難。當今華文世界寫音樂而且寫得好看易讀的,李歐梵和邵頌雄是其中難得的兩位。
李教授寫古典音樂聞名已久,也是我讀過寫音樂寫得最「門內」的門外漢(李教授這麼多年都常常謙虛說自己是門外漢);至於邵教授寫過的兩本大作,《樂樂之樂》和《黑白溢彩》都是經典。兩位教授合作出書,如果你也喜歡古典音樂,你自然明白我說「不捨得讀完」的情緒。
而像阿多諾、薩伊德一樣,李、邵兩位人文學者,以「晚期風格」作切入,寫布拉姆斯、貝多芬等作曲家,以至是荷洛維茲和阿巴多等演奏者,都是寫得出神。古典音樂深似海,我作為非常業餘的樂迷是明白不過。
要精通古典音樂,比起要精通品酒喝酒(隨便舉例)困難得多。光是單一作曲家,就有無數的作品,幾經努力聽熟幾首交響曲(當中又包括不同演出者的不同版本),那位作曲家還有很多很多首的三重奏、四重奏,待我們開發。而且聽古典音樂所花的時間和精神,比起喝一口酒然後留下好喝難喝的印象,早就多出幾百倍。讀李、邵的文章,把古典音樂寫得舉重若輕,把最好的內容都精華出來,能夠讀到其實是讀者的幸福。
舉一個例子: 邵頌雄其中一篇文章寫意大利導演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的《魂斷威尼斯》。《魂》是 Thomas Mann 的小說,小說的是主角是作曲家馬勒的化身。貫穿整套電影的是馬勒第五交響曲,邵教授說這首交響曲才是戲的主角,影像演員反而只是「配影」。但更厲害的是邵教授還細心寫戲中的其他配樂,像「如艾森巴哈(電影主角)遇上達秋(令主角為之顛倒的男童)的酒店大堂場景,配樂竟然用上雷哈爾(Franz Lehár)的《風流寡婦》(The Merry Widow ),似已預告了這段『畸戀』的悲慘結果」。
把古典音樂寫得好的文章,會令讀者自然按書索驥,把提到的錄音版本找出來、將寫到的電影再看一遍。而邵、李的《諸神的黃昏》,當然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