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明報 Ming Pao

朱曉玫獨家專訪 ﹣ 由一席話激起的思想漣漪
文:邵頌雄
14 OCT 2014

14-10-2014

答應替香港大學Cultural Management Team,跟朱曉玫做一個電話訪問。但在一個星期六早上與她談過一個多小時以後,卻遲遲未能下筆,原本只是因為不想以問答形式來整理這次的訪談,但又一時想不到適合的文體。朱氏多張唱片的附冊,都總有一個有關該唱片曲目的問答紀錄。再多一篇類似的訪問稿,對熟悉這位鋼琴家的樂迷而言,便顯得太也形式化了。可是真正令我兩個星期還提不起筆的,是與她通電話後兩天,在香港掀起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此所謂「大是大非」的時候,對部分人來說乃毋庸置疑的「大是」,卻可以是另一些人口中的「大非」,傳媒觀點各走極端、社會嚴重撕裂;即使在個人層面,亦有社交媒體上的unfriend潮。這已超過黑白對錯的分野,而是非黃即藍、非抗爭即維穩,雙方劍拔弩張,皆膨脹得容不下兩者之間的任何立足處。

在此當下,對於一位中國鋼琴家從法國來香港演奏一首兩百多年前的巴赫作品,還值得我們關注嗎?Whocares?其後想到,歷史上最偉大的藝術作品,許多都不是在個人或社會最得意順遂、風和日麗的環境下寫成的。

在傘下訪問朱曉玫
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醞釀於法國大革命之時;馬勒的交響曲,不少都創作於種種逆境與死亡的陰霾之下。不論是文學、畫作、哲學等,都有一種共同點,就是把人生的歷練昇華為高潔的藝術與思想。這些不朽傑作所以能歷久不衰,正在於其對後世的深刻啓發,令我們不論面對順緣或逆境,都可以由主觀而狹隘的判斷中超脫出來,從中領略生命的意義、生活的真諦。當社會被空泛的口號引導至極端,更需要我們把思緒沉殿下來,冷靜探索前面的道路,且由「黃」與「藍」以外,感受斑斕繽紛的人生色彩。這也許就是一向被認為毫不實用的人文學科的實際意義。

那倒不是說凡喜歡聽古典音樂的,其情操都高人一等。這份興趣究竟只是一份對聲響的沉溺、對傳奇或當紅演奏家的追捧,抑或是得其薰陶啓發,而對人生衍生出別一樣的感悟、培養出高貴的情操?那便是聽者自己的修為了,與作品無涉。我們可以做到的,就只有對年輕一輩的,盡量把自己的所知所學,加以灌溉;當然,真能潤澤他們的心靈,肯定需花無窮心血。但我們豈會介懷他們是否「省油的燈」?為人父母師長的,只會在意自己的油是否足以燃亮他們的生命。

是故一場巴赫音樂會,可能比起個別媒體加重社會分化的偏頗報道,來得更為實際——她不像Perahia 或Jandó尤其是演奏者本身是飽經文革創傷後,於國際建立起崇高名聲的一位鋼琴家。筆者兩年前到巴黎時,逛過Fnac等當地的唱片連鎖店,見到朱曉玫的多張唱片,都放在古典音樂部門的最當眼位置;她今年推出巴赫《賦格的藝術》的新錄音,如斯艱澀的一首大曲,竟然甫推出便登上古典唱片暢銷榜的榜首;並旋得權威法國音樂雜誌Classica 頒獲為本年度最具震撼力唱片大獎(Chocde l’année, 2014)。此外,她灌錄的《哥德堡變奏曲》(The Goldberg Variations),更是長期熱賣。甚至她以法語寫成的自傳《河流與她的秘密》(La Rivière et son secret),亦是當地的暢銷書,其後也有英譯版問世。說朱曉玫是法國當今古典樂壇的living legend,絕不為過。但她的成功卻實在得來不易。

有關朱曉玫如何熬過文革,以及她往後於香港、美國、法國的經歷,都詳細寫於她的自傳,在此不贅。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成名,就是源自她寂寂無聞之時所灌錄的《哥德堡變奏曲》。那時,她還得到處借貸,籌夠五萬法郎,才得以讓那間面臨倒閉的唱片公司完成製作她的錄音。這筆欠債,好幾年下來才得清還,而唱片則仍是乏人問津。

不過,朱曉玫指間的《哥德堡變奏曲》畢竟是別樹一格的,感情澎湃卻又出奇的灑脫幽默,既入乎其內地帶出各各變奏獨有的情感色彩、然亦出乎其外地逍遙闊達,清新雋永、言而有物。比起許多「後Glenn Gould 時代」的許多詮釋,特別顯出其自家風貌——她不像Perahia 或Jandó那樣帶有濃厚Gould 的影子,亦不似Schiff 或Hewitt 那樣為巴赫裹上打磨精緻的糖衣。朱曉玫的演奏,卻讓我們認識到巴赫不屈不撓的堅毅精神,以及超脫自我縛束的闊達性情。因此,唱片於多年後,就如陳年的上佳波爾多葡萄酒一樣,漸漸為人所稱許傳誦而得知音收藏,成為此樂曲逾百錄音之中,最受好評、最為暢銷的其中一張。

「坐忘」的境地
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唐突地問朱曉玫有否聽過Gould的錄音。我得到的是非常真誠的回答:當然有,而且不止是Gould的,其他版本的錄音也盡量
多聽,只是聽過後把它們都一一忘掉。這種類似「坐忘」的境地,大概只有對道家思想有深切體會的人才能做到。Zimerman 當年聽過Horowitz 的李斯特《b小調鋼琴奏鳴曲》錄音後,十年都不敢碰這首樂曲,就是由於Horowitz的風格強烈得猶如夢魘一樣揮之不去,難以建立個人對此曲的詮釋。然Gould 對詮釋《哥德堡》的影響,又怎會不及Horowitz的李斯特奏鳴曲?

能為一部已被詮釋過千萬遍的作品賦予嶄新而具說服力的境界,真的談何容易。此中不能缺少的,是演奏者本身的文化素養和人生歷練。跟朱曉玫交談,當會發現她最為在意的,就是從演奏中所投射出來的文化氣息。也是這個緣故,她也特別因為文革對中國造成的文化斷層,深感嘆息;即使有年輕中國鋼琴家走上國際舞台,由於缺乏文化長養故,他們的演奏還是空洞而綻放不出藝術的異彩。

那是朱氏自抬身價的豪語嗎? 恰恰相反,她對於自己成長於那時代滿目瘡痍之變化,似有無限感概,尤其令她那一代人普遍缺乏優秀的文化薰陶,更引以為憾。話雖如此,交談之間實不難發覺朱曉玫對西方的建築、文學、畫作,都有認識,以至如Gustav Leonhardt 論證巴赫《賦格的藝術》(TheArt of Fugue)乃為鍵琴而寫等等殿堂級的音樂學論著,亦有涉獵。說自己「讀得書少」,只能理解為朱氏「學然後知不足」的嘆謂而已。

朱曉玫雖長居法國,但對自己是「中國人」的身分認同,卻尤為深切。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也有其個人洞見。正是這份洞見,讓她的琴音展現出無窮的動力、超然物外的灑脫、真摯的情感、通透自然的音色。

以《哥德堡變奏曲》及《賦格的藝術》兩首巴赫的大曲為例,朱曉玫認為雖然那是德國文化的結晶,但當中展露的境界,卻分別與《道德經》中「反者,道之動」以及易學裏面「生生不息」的智慧,深深扣緊。於她而言,以中國文化作為詮釋巴赫的底子,沒有半分忸怩不當。她認為道家的境界,其實跟巴赫的音樂沒有兩樣。例如《賦格的藝術》以幾個簡單音符而幻化成十四段不同形式的賦格曲與四段卡農曲,便深具道家所說「道生一,一而二,二而三,三生萬物」的神韻;《哥德堡變奏曲》最後重返開首的詠嘆調(Aria),對她而言也別具道家「消息盈虛,終則有始」的理念。

超越學院派的識見
我故意提及Angela Hewitt 於宣傳她晚近灌錄的《賦格的藝術》時,曾說過此曲艱深,《哥德堡變奏曲》與之相比,便顯得非常「兒戲」(child’splay),那她又如何理解兩曲的分別?朱曉玫聽後,哈哈大笑,說她自己也曾把《賦格的藝術》與兩卷《平均律集》相提並論,認為前者猶如吃力在陡坡上走,後者則如平坦大道,如是道出征服《賦格的藝術》是何等艱難,可是若因此而貶低《哥德堡變奏曲》為「兒戲」,則究為不妥。她認為《哥》與《賦》兩曲比較,所不同者,以《哥德堡》為人生高低起伏、憂悲喜樂的縮影,有如一首人生交響曲,當中蘊藏着各種的情感,包括苦難、委屈、幽默、喜悅等;《賦格》則已超越人的境界,也已脫離凡人對「美」的狹義追求,當中的意境非常的充實而無樊籬,可姑且稱之為「神」的境界。二者,是人生層次上的分別。

此番見地,我認為遠遠超越學院派的識見;而她的彈奏,也不是現今注重洗練技巧、詮釋正確那種一板一眼的彈法可以攀比。誠然,她的技巧絕非毫無瑕疵,但她注重的,是形而上的音樂境界,而非形而下的人工完美。因此,當朱曉玫提到她喜歡的演奏家,都是EdwinFischer、Artur Schabel、Rudolf Serkin等上一個世紀的大師時,便毫不意外。她認為二次大戰前後活躍的那批音樂家的演奏,特別富有人文氣質,而且都不以營造膚淺的旋律美感為尚,演奏帶有一份真誠,有如聽他們夫子自道似的侃侃而談,無半分做作之態,這才是她嚮往的音樂境地,她謙說距離這樣的境界還遠。但我們聽她演奏,卻不難找到上世紀黃金時代諸位大師那種造句猶如信手拈來的神髓。她彈琴時,也一如許多上一輩的大師,總是要有觀眾才能進入狀態,即使為唱片公司錄音,也需有聽眾在座,因為她於演奏時,很能直覺地感受到自己的彈奏能否與聽眾交流,而他們又是否能被自己的演奏牽引和打動。她對一次成功演奏的期許,不是如雷的掌聲,而是滿場觀眾都全情投入時的那份寂靜。

讓樂聲流注於聽者心靈
這種境地,朱曉玫今年初於德國萊比錫聖多馬教堂(St. Thomas Church)的一場《哥德堡變奏曲》演奏,便達到了。觀眾都屏息沉醉於她幻舞起來的音樂造境中,渾然不覺一個多小時的逝去,一曲既畢,才喚醒過來,靜默良久,震動屋瓦的掌聲才徐徐響起。是時有觀眾獻花,她接過
後,二話不說即轉過身來,把花獻往教堂中殿那塊標誌着巴赫安葬此間的石碑,然後深深一鞠。她的謙遜和真誠打動了在座的每一位,嘉許的掌聲與喝彩聲登時更為響亮。這一幕令我莫名的感動。

巴赫的音樂,令朱曉玫着迷之處,還有其精妙的對位法和複調結構。音樂沒有所謂「一錘定音」,總是有條不紊地讓樂聲流注於聽者心靈。《哥德堡變奏曲》所重的複調曲式,呈現多聲部的同時競唱,好比人生中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社會容許不同意見百花齊放。而且,澎湃動人的樂聲,都是以理性的巧妙對位為基礎,由此建構出理性與感性絕妙平衡的音樂境界。巴赫一生都在對權貴抗爭中度過,其作品卻以理性和良知(如對穹蒼的虔敬)為基調,閃爍着人性的光輝。這份對複調音樂的哲思,正是現今我們值得深刻反省的。

世紀.profile.朱曉玫國際著名演奏家,1950 年代出生在上海,現居巴黎,於巴黎高等音樂學院任教。演奏作品由法國Mirare 出版有哥德堡變奏、海頓奏鳴曲、斯卡拉蒂奏鳴曲、平均律第二集、舒曼鋼琴作品等。著有自傳《河流與她的秘密》。

朱曉玫獨家專訪
文.邵頌雄專欄作家,近著《黑白溢彩:荷洛維茲的藝術》。

Back To Top